编辑 | 黄月
江西卫视一档名为《幸福配方》的节目日前播动身布《六旬追星女子：我要嫁靳东，年夜胆活一次》，引发网络热议。节目讲述了来自江西的黄女士与抖音上的“靳东”对话、合拍（注：抖音里的一种同屏视频玩法）并坠入情网，离家出走欲与“靳东”见面，与丈夫和儿子的关系日益恶化，且谢绝相信这是一个骗局。
事宜发酵后，各个短视频平台封禁了大量假明星账号，靳东事情室也揭橥维权声明，这样一个荒谬的中老年骗局貌似有了一个光明的结尾。而事实上，“假靳东”骗局虽被戳穿，中老年女性的情绪黑箱依然没被冲破——或者很大程度上来说，被人们故意地忽略了。豆瓣网友@张春（阿卡纳） 认为，上述节目折射出了一套应对从社会主流脱嵌的已婚女性的话语系统，即把对婚姻不满、转向从一个虚幻恋爱工具中得到情绪补偿的女性标记为受骗的“精神病人”，而非让她看清真正的问题所在，以此帮助丈夫回避问题，让他的妻子连续留在婚姻和家庭中。
以是，对黄女士以及抖音上许许多多其他沦陷在“假靳东”骗局中的中老年女性来说，这个所谓“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她们为何承受着深重的痛楚？主流社会舆论所折射出的，是我们对中老年女性生活若何的误解与忽略？
01 爱与希望仍在，老年群体却已被“他者化”
“假靳东”事宜发酵之初，微博热搜话题是#靳东的老年粉有多猖獗#，由于一开始转载这则新闻的博主和围不雅观网友把把稳力和谈论点放在了“骗局低劣”和“老年粉离奇失落智”上。黄女士的年事被放在节目标题中以强调某种荒谬感，仿佛老年人——特殊是老年女性——展现出内心感想熏染和情欲渴望即是不正经或不正常的。老年群体的兴趣爱好、生活办法与希望追求，在社交网络上不是被视为奇不雅观便是惨遭忽略，在本日早已并不少见。将老人“他者化”的社会心态是如此普遍，这或许也是“六旬追星女子”宣布如此轰动的主要缘故原由。
即便是在学界，老年人的情绪和希望也是一个相对较新的课题。喷鼻香港浸会大学社会事情系研究助理教授杨姝焱在接管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采访时指出，上世纪五十年代金赛博士（A. Kinsey）在《女性性行为》（Sexual Behavior in the Human Female）一书中首次提到老年人的性行为并且驳斥了老年人没有性的论述。直到最近二十年，学界对此问题的认识才逐渐增多，中国和欧美学界都通过多方面网络数据来研究老年人的性康健。
在《龟龄的代价》一书中，《纽约时报》资深约翰·利兰（John Leland）援引印第安纳大学性康健促进中央2010年的一项研究指出，20%-30%的男性和女性直到80多岁还保持着生动的性行为。杨姝焱提醒我们把稳，所谓老年人的性（sexuality），包括了爱抚等边缘性行为，含情绪表达、肉体希望、爱恋兴趣等多种维度，因此中国学界有时会用“全性”来翻译“sexuality”。
杨姝焱博士论文的主题是用定性和定量的办法研究中国城市老年人的性。她在成都和天津两地做了42个深度访谈以及688份问卷调查，剖析问卷创造约有50%的男性和40%的女性在调查过去的一年中保持着性生动状态，有包括爱抚在内的性行为。“这作为人的正常需求实在是可以理解的，但社会年夜将老年人作为一个群体并将其贴上标签化的认识，我认为是有偏差的，”杨姝焱在采访中称。
研究统计数据显示，无论国籍和年事，男性的性履历每每都比女性丰富，这反响了女性在社会化过程中接管的性别规训，即性耻感，“她们会认为这是一个禁忌，或者说作为一个‘好女孩’不应该对这方面理解太多，这就造成女性在这方面的认知是不足的。”杨姝焱说。她在采访中国老年女性的过程中创造，很多人对性知识是很缺少的，有一位接管采访的女性连什么是（性交）润滑剂都不知道。其余，在中国“无后为大”的传统认知和文化构造中，性与生养关系密切，而女性到了四五十岁就开始涌现绝经等更年期特色，这也有可能影响人们对中老年女性的认知，认为她们的性是不主要的。
与此同时，中国的一个分外国情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近三十年韶光里，集体主义意识形态统摄公共和私人生活，压抑人们对浪漫爱情的追求，造成了亲密关系中情绪表达的缺失落。杨姝焱指出，社会局限导致了六七十年代发展起来的一代人没有太多路子和环境去理解爱情、婚姻和性，“电影《庐山恋》在当时引起很大轰动，个中的缘故原由可能是被压抑许久的对爱情的神往。”
“在‘假靳东’事宜中，很明显可以看出这位女性有着对浪漫爱的神往，但可能现在的伴侣无法知足，再加上她无法准确判断网络天下的真假，以是会对一个虚拟形象着迷。”杨姝焱剖析认为。然而值得把稳的是，在迷恋偶像的表象背后，老年女性以追求互联网上的虚假“浪漫爱”寻求情绪代偿才是实质。在“腾讯新闻·谷雨实验室”的宣布中，许多陷入“假靳东”骗局的女性在回答“你对靳东什么感情”的问题时表示自己欣赏他、关注他、认可他，但忌讳利用“爱”这个词，她们并非完备分不清现实和虚构的边界。
从谷雨的宣布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些步入老年的女性生平很少评论辩论爱，现实婚姻很多并非建立在爱情的根本之上，并且随着韶光流逝一步步掏空了她们的人生。从更广义的角度来讲，短视频中“靳东”的嘘寒问暖，为生活中缺少爱和关照的女人们供应了某种情绪代偿——浪漫爱是情绪代偿的一种表现形式，但也不是全部。只有跳脱出猎奇或不屑的围不雅观心态，我们或许才有机会看到，这些女性故意或无意地在一个超越现实的（想象）天下里探求情绪代偿的缘故原由究竟是什么。
02 身心受损与精神穷苦：“绝望主妇”是如何炼成的
“除了没人疼，身上哪都疼。”在“假靳东”事宜的后续谈论中，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骗局背后中老年女性的身心康健困境。对付女性在假账号下激情亲切留言的女性来说，这些告白和关心是久旱逢甘霖，“靳东”是不是真的或许根本不主要，主要的是终于有人尊重她们，关心她们，在乎她们。
“无人关心”的另一壁，是老年女性（无论在城市还是村落庄）险些一辈子都在关心他人、照顾他人、把温顺和谅解付与他人。联合国妇女署2019年一项在韩国进行的研究显示，老年男性的日常照料紧张由其妻子承担（76%），而老年女性的大部分无偿照料由其女性支属承担（43%）。
该机构发布的《天下妇女的进步：变革天下的家庭（2019-2020）》双年度报告显示，照护家庭的任务依然高度女性化。环球范围内，女性在家庭中从事的无偿照护和家务事情量为男性的三倍，特殊是在发展中国家，人们享有根本举动步伐和公共做事的机会更有限，生活在屯子地区、穷苦家庭、结婚生子等情形都加剧了女性的照护事情量，这种不平等直接导致女性受教诲、有偿事情和安歇韶光的减少、短缺关怀、身心康健受损。
付出和回报的严重不对等让许多中老年女性——特殊是处于经济弱势地位的群体——陷入“精神穷苦”的田地。“丁喷鼻香年夜夫”刊发的《“61岁女性出轨假靳东”，背后是屯子妇女被忽略的生平》一文援引干系数据指出，2009年针对陕西省屯子老年女性的调查创造，将近80%的受访者感到“心里空”“孤零零”。天下卫生组织的调查显示，中国老年女性的烦闷症状自我报告率高于男性。
这些统计数据并不难以理解，只不过在绝大多数时候，从家庭到社会都没故意识到“女性是怎么想的”，正如黄女士的丈夫在节目中不断对她恶语相向，“你以为你是美女吗？”“你都六十多了，人家会看上你？”当女性被一味哀求付出、将自己的人生和需求放在次要位置时，人们很难想象她们承受的压力有多大，为重压探求出口的需求有多急迫。杨姝焱指出，女脾气感支持的匮乏很大程度上来说也是一个性别角色分工的构造性问题：“男性和女性被授予的角色不一样，男性是（供应）经济方面的支持，而女性是（供应）家务或情绪方面的支持，长久以来都是如此，女性长期恪守在家庭当中、社会交往圈缩小，经济来源缺少，会造成女性自我认同的迷失落以及与社会的分开。”
《妻子们的思秋期》一书对这种长期不为外人所知的“女性的生存烦恼”做了详细描述。日本斋藤茂男调查了1980年代罹患神经衰弱、酒精依赖症等精神疾病的日本城市中产中年主妇群体后创造，她们之以是会挣扎于无边无涯的空虚感和孤独感中，是严苛性别角色分工的构造性压迫导致的。随着年事增长、孩子终年夜成人离开身边，前半辈子好妻子、好妈妈的女性角色逐渐远去，女性在进入人生后半阶段后如果找不到抚慰和精神寄托，很随意马虎陷入存在主义危急：
“实质上来说，很多女性对家庭有感情上或感情上的期待，但男性不同，他们实现自我的地方不但是家里，以是根本无法理解女性想要的生活办法和感想熏染，由此产生不合也就不足为奇。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是由于女性为家庭付出了太多，对丈夫那种‘期待落空’的定义范围，也就无端扩大了。”
03 冲破中老年女性的情绪黑箱陷入“假靳东”骗局的女人们是疯了吗？如果我们看到老年依然存在的希望与其从未有机会得到的情绪关怀与精神寄托，大概便可以将其视作某种无声的个人反抗。她们逃离现实天下，在一个亦真亦幻的天下里汲取抚慰和情绪知足。美国女性主义学者、杜克大学文学与历史系名誉教授珍妮斯·A·拉德威（Janice A. Radway）在《阅读浪漫小说》一书的研究中看到了女性文化消费中蕴藏的政治性。她认为，在父权制家庭中，由于无人关心她们，她们因此感到了身体上的怠倦和情绪上的空虚，阅读浪漫小说因此给予她们希望和情绪补给，还催生了一种由衷的幸福感。她们依赖这种“抱负性策略”来确认（异性恋）父权制社会“可以创造一个表里如一、衷心感到知足的女性主体”。
在人生的各个阶段，女性或多或少都受迂腐的性别规范、代价不雅观、角色和预期所困，自我实现的各个目标相互抵触（如何平衡家庭和奇迹险些是只有女性须要面对的问题），在残酷现实难以撼动的情形下，女性是否可以转向想象的天下夺回主体性，想象一种全新的、更令她们知足的可能性？“人的自我实现在现实中可能达不到自己的预期，而电视和媒体又供应了一种非常完美的形象，因此不管是对付中老年女性还是20多岁的追星女孩来说，都有这方面的生理诉求，”杨姝焱说，“只不过在‘假靳东’事宜中，这位女性模糊了现实和虚拟的边界，因此很多人会嘲笑她，但我很同情她，会以一个更原谅的视角看待。”
利兰认为，年迈不是趁人们不把稳骤然降临的，它是人生的一个阶段，与其他任何阶段没有两样。把老年群体他者化的惯性思维导致了我们对影响他们生活质量的许多成分缺少理解，亦遮蔽了这一事实：他们面临的问题、遭受的痛楚，从实质上来说，是全体社会某种构造性毛病的反响——如果不改进这些情形、填补这些毛病，终有一日我们也将陷入本日她们所陷入的困境。
在成为“绝望主妇”“猖獗老年粉”之前，这些在手机里探求安慰的女性也曾是对未来充满抱负的少女；在不快意的妻子身旁，每每也有一个对自己的认知偏见和生存困境无所体察的丈夫。正如斋藤茂男所意识到的，陷入精神泥潭的妻子们折射出某种社会整体构造问题，即父权制成本主义社会对男性的异化：他们在结了婚之后心安理得地把妻子当工具对待，“丈夫们全面从家庭退场，被吸入企业这个洞穴，变成了没有感情的生物。”
或许只有将之置于社会整体性图景中去看，我们才有可能真正冲破中老年女性的情绪黑箱，正视今日的她们——或许也是未来的我们——所要面临的问题。
（演习生胡辰对本文亦有贡献。）
参考资料：
【美】约翰·利兰.《龟龄的代价：我和六位老人共处的一年》.中信出版集团.2020.
【日】斋藤茂男.《妻子们的思秋期》.浙江公民出版社.2020.
【美】珍妮斯·A·拉德威.《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普通文学》.译林出版社.2020.
《爱与孤独：“假靳东”骗局里的女人们》，谷雨实验室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U2MDEwMTIwMg==&mid=2247501469&idx=1&sn=10cf245e5af714099284afb77be6aa1a&chksm=fc0fa4a0cb782db6a1cbb639ec1fad5c4859e36618903e37ee524e6c92c49bcc9b85e397306e#rd
《“61岁女性出轨假靳东”，背后是屯子妇女被忽略的生平》，丁喷鼻香年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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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敛、奢靡与伪装：中国人如何在镜头前表达爱情？》，界面文化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3218817.html
《女性权利实现与天下家庭变动趋势——联合国妇女署发布》，中国妇联新闻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8110874
Kinsey, A. C., Pomeroy, W. B., Martin, C. E., & Gebhard, P. H. (1953). Sexual behaviour in the human female. Bloomington, Indian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Yang, S.Y., & Yan, E. (2016). Demographic and psychosocial correlates of sexual activity in older Chinese people. Journal of Clinical Nursing, 25, 5-6, 672-81. doi: 10.1111/jocn.12998 ACCE
